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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爾德家族與中國緣分深厚。因為父親曾任美國駐華總領事,懷爾德少年時在上海、山東煙台生活過若干年且接受教育(其時恰逢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結束,共和興起的時代風雲變幻中),中國文化不可避免地對其有所影響,及至成年,在其戲劇觀念的形成過程中,京劇的獨特形式亦予他不少啟悟。《Our Town》這個劇本,在二十世紀三〇年代的美國劇壇算是個「異類」,從形式到內容,均有出人意表之處(如舞台上「沒有帷幕,沒有佈景」,舞台經理既是無所不知的敘事者,也是身處其中的演員),而作者對生死的思慮與體悟,對我們而言,或許有著某種東方式暗接款曲的熟悉感,因為那些凡俗的平淡,及平淡中隱藏的詩意與深刻。因此,他的作品中常常展現出帶有中國氣息的哲思,如因果、平凡是真、活在當下。

 

導演田沁鑫稱《Our Town》風格清新,讀時自己深受感動:「這部作品溫情款款地呈現在你的眼前,如流水般浸潤心靈,充滿個性。有人覺得懷爾德作品平庸,但我覺得他的作品充滿『記憶思索』,把生活的細節細膩地呈現出來。如此平實溫暖,對快節奏的生活有體察和注入,具有人文精神。」

 

懷爾德感慨寫實劇場對於視覺的刺激如同上癮一般索求無度,反而將觀眾隔在舞台之外,無動於衷。於是他開始構思一個能將觀眾的感官帶回聽故事時最純粹的狀態,並且在走出戲院之後,開始懂得「珍惜生命中每一刻」的作品。而他的方法就是用最簡單的方式講一個最普通的小鎮故事——將時空回溯至一九○一到一九一三年純樸的新英格蘭,在一個名叫葛羅威爾角的虛構小鎮上,兩個平凡家庭的生活點滴。劇本分為三幕,逐一講述在這十三年間發生在這兩家的「日常生活」、「愛情與婚姻」、「死亡與永恆」。生命的所有流轉濃縮在這三幕劇中。

 

劇本在創作之初便是發自於劇作家本身對於美國當代劇場的反動:「我們的主張、我們的希望、和我們的絕望都是來自心中,而不是依附在任何東西上,或是存在於佈景裡。」這個主張在劇本的開場展露無疑:「沒有幕,沒有佈景,觀眾到場後,看到舞台上半明半暗,空無所有」。從一開始就是舞台監督在指揮劇務人員擺設桌椅。舞台監督直接面對觀眾,告訴大家即將開始的這齣戲是發生在何年何地,甚至是在敘述這個虛構的新英格蘭小鎮的前世今生。在演員們表現了兩個普通家庭的在清晨的日常瑣碎之後,舞台監督再次把觀眾帶到戲外,並邀請兩個劇中演員直接向觀眾介紹小鎮概況。接下來,該戲重新回到「播放」模式,展現了下午孩子們放學後的生活場景。

 

舞台監督這個角色實在太神奇了,可以恣意穿梭在舞台和現實兩個空間裡。他一開場對於小鎮位置的介紹居然精確到了「經度4240分,緯度7037分」;跟觀眾直接對話「聽眾裡有哪位有問題可以提出來問魏博主筆。」;當百科全書式的魏勒爾教授出場時,舞台監督甚至「不耐煩地」地打斷他說:「恐怕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了,教授先生。」這簡直是上帝一般地存在,也只有萬能的祂能從俯瞰的視角定位小鎮所在處。

 

這齣劇似乎反覆地強調這個小鎮的普通、無趣。不僅舞台監督宣稱「據我所知,這裡從來沒有出過甚麼大人物」,連魏博先生也承認:「如果你們問我,我可以說這是一個很平凡的小城。風氣比一般城市的好些,大概也沉悶些」。讀者對此地民生了解愈多,就愈發會感到它缺乏特殊性和趣味性。這種枯燥無趣也許是懷爾德特意營造出的效果?例如魏博和吉博斯兩家不僅比鄰而居,甚至家庭成員的組成和個性都大同小異:兩家丈夫都熱衷於讀美國內戰史,兩家妻子都是廚房和花園裡的賢妻良母,都在閒暇時間參加了教堂唱詩班,都夢想看看外面的世界,兩家孩子都懂事聽話,心懷標準的年輕夢想……。小鎮似乎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。它既是美國上世紀初特定的新英格蘭小鎮,同時又是每個人在任何時空中都會經歷的生活縮影,給觀眾帶來一種關於存在的雙重自覺,感受到日常生活本身的熟悉和陌生。

 

在第二幕「愛情與婚姻」開場,懷爾德就安排舞台監督向觀眾預告了全劇由生向死的結構:「第一幕演的是日常生活。這幕演的是戀愛與婚姻。後面還有一幕我想你們能猜著是什麼。」懷爾德提前洩露了全劇發展的方向,我想是在提醒讀者,不要將之誤認為是一部從青梅竹馬走向婚姻殿堂的傳統情節劇。因此他只表現喬治和愛米麗的愛情故事,但卻不再進一步加以戲劇化渲染,不像情節劇的編劇法那樣,給婚戀之程設置重重噱頭或懸念。使得喬治和愛米麗只是作為一般的類型出現,而不是特殊化的性格人物。他們的主要功能就是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和一個年輕男孩,僅此而已。如克羅齊所說:「去創造一個類型,也意味著去塑造一個個體,也就是要對之進行判斷和表現。唐吉軻德是一個類型,但他是誰的類型?難道不是所有唐吉軻德式人物的類型嗎?也就是說,這個類型就是他自己。當然,他並非什麼抽象概念的類型,譬如喪失現實感或者熱愛榮譽」。      

  

在婚禮場上,作為「牧師」的舞台監督在婚禮達到歡樂的頂點時卻向觀眾傳達冷酷觀點:「我這輩子已經為兩百多對新婚夫婦證婚。我相信婚禮嗎?我不知道。甲……和乙結婚……千千萬萬的人都這樣。茅屋,小孩車,星期天下午駕駛福特汽車,第一次風濕病,生孫子,第二次風濕病,和死神掙扎,宣讀遺囑」這番令人涼徹心扉的話與蘇太太那興奮的獨白「十全十美的婚禮!」、「我不記得從前甚麼時候看見過像這樣美的婚禮。」形成了鮮明反差。懷德爾採取反高潮的設計,將時間倒置,先完成婚禮儀式,再跳回到一年前的戀愛場景裡。         

 

第三幕舞台的左邊是奔喪者的行進隊伍,而另一邊則上那些小鎮逝者,他們安靜坐在代表各自墳塚的椅子上。死於難產的愛米麗在即將加入他們的世界時,她卻發現自己不忍棄絕俗世。於是,舞台監督就如同宙斯一樣,允許愛米麗重新體驗自己的十二歲生日­——愛米麗的媽媽在晨光中忙著張羅早餐,而她的爸爸在寒風中走進家門。愛米麗意識到父母是這樣年輕美麗,家人都為她準備了生日禮物。一切彷彿是那樣美好。但作為親歷者和旁觀者,愛米麗對過去的雙重視角讓她很快意識到那個「最不重要的一天」是如何「足夠的重要」。令她痛苦的是,在看似稀鬆平常的一天裡,作為親歷者的那個自己是如何對生命的意義熟視無睹。她最後哭喊道:「我受不了。我實在受不了。人生這樣匆忙。我們連面對面好好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。」愛米麗在最後時刻向那些最無足輕重的事物告別——滴答不停的鐘、媽媽的向日葵、食物和咖啡。

 

第三幕最奇特之處並非是將陰陽兩界並置,也不是用座椅代表墳墓的手法,而在於兩種存在論的視角對立——生者「不懂」生之意義,而徹悟的死者卻又陰陽永隔。死亡乃永恆之歸宿,與自然中萬物的生滅並無區別。愛米麗之死因而也不是個體事件,而是代表了一種類型化的死亡,其本身並無悲劇意義。即使如此,在看完這齣劇本後,雖然不會有悲傷的眼淚,卻仍有一股淡淡的哀愁和悵惘。           

Our Town》抓住了所有生命的共通體驗。雖然劇本設定的時間是二十世紀初,但這個時間卻同樣適用於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。葛羅威爾角屬於我們所有人,可以是我們的小鎮,亦可以是每個地方的小鎮。

桑頓•懷爾德對小鎮日常生活的鋪陳是異常散漫的,沒有太多的戲劇性、沒有特立獨行的人物、沒有抓人眼球的事件,一切的平常凡庸如劇本名字:我們的小鎮。刻畫凡俗生活的戲劇泛出了不一樣的色彩,懷爾德似乎要我們「在日常生活中為最微小的事件找到最珍貴的價值」,人們應該用清醒和反思的態度面對日常生活。我們的小鎮是陌生與熟悉的混合,故事未必逐個經歷,但人情與世態的相通卻是不言而喻的。懷爾德從無戲劇性中尋出戲劇性,這種平凡中的不平凡,正是佛經中「一沙一世界,一花一天堂」的最佳印證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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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雲成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